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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心魔


——小西,怎么又一个人坐在外头,过来。

半柱香前,熟悉的嗓音自耳边响起,那一瞬鹤不归就知道,这第一重考验考的并非玉无缺,而是自己。

璇玑长老离去多时,自心而生的形象和他半点差别也无,甚至连指尖点茶留下的茶香都尚有余韵,他这般慈爱地唤来,饶是鹤不归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假的,眼迷心障,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又被无端勾起。

也许师尊真的只是云游四海,现下回来了呢?

他应和着对方,向璇玑长老伸出手,油污横生指尖,回握住了他。

就是这一点点侥幸,成了心魔肆意滋生的养料,将他困在原地无法动弹。

——老三个头还是小,东儿都比他高一个头了。

“父王,不许说我矮。”

——母后,弟弟这么可爱,我不舍得让他走。

——能不能别送走,我们会照顾弟弟的。

“我不想走。”

——娘也舍不得,可我们必须离开,等这里空无一人,你弟弟要怎么活下去?

——那我不做神仙了!我陪小西!

“不行。”

记忆里,父王厉声喝止鹤南,而鹤不归坐在叽叽喳喳的心魔堆里,淡淡地也道“不行”,和父王说的话重叠在一处。

蔓延的油污树杈一般疯长,越过腹部,下半身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
鹤不归无知无觉,艰难地回头望去。

鹤王威严笔挺地站着,眉目刚毅,嘴角却柔和地弯起弧度,鹤后一袭雍容华贵的羽袍,她蹲着冲鹤不归招手。

是他化了人型,刚学会走路的那天。

走到半路跌了一跤,母后还没来得及抱住,鹤南先跑将过来,一把搂起弟弟的腰,塞到怀里心疼。

——细胳膊细腿的,跌坏了怎么好?

“哥哥抱抱。”

——不急,咱们小西不急走路,慢些长大也没事,哥等你。

“好。”

不过是些陈年旧事,鹤不归都记得,一颦一笑,兄妹三人和父王母后的容貌都未曾变过丝毫,只是他们都没能等到自己长大,便走了。

“母后什么时候来看我?”

无人答话,鹤不归又问:“我也回不了家了对吧?”

最后才落在璇玑长老身上,他记得师尊离开那日,将拂尘吊儿郎当地勾在脖颈后面,一贯的自在模样,这便潇洒地下山去了。

人的背影越来越小,鹤不归站在山头一直看到没了影,闷气才成了委屈,那时即便想说,对方也听不到了。

“师尊,你不要我了吗?”

玉无缺看不见他的回忆,也不知道几个泥人到底是什么东西,落在眼前的景象,便是他家师尊魔怔一般,东一言西一语地自说自话,随着他心绪起伏不定,黑泥攀附而上的速度越来越快。

鹤不归被完全包裹住了,连带着他坐着的石头,树根,花花草草全都异变成了油泥的状态,泥污里突起的枝节开始自行编织,包住的核便是鹤不归,将他织进石头和花木,快要成型时,泥污变成原本的颜色,石头还是石头,花木还是花木,鹤不归长袍下那一点墨色化去草地里无影无踪,他的身体也成了石头。

变化来得来快,玉无缺看得头皮发麻,他方才没忍心斩下一剑,不过瞬息之间,鹤不归半截身体就石化了,他不敢再耽搁,当即挥剑去斩泥人。

可泥人是无形的,玉无缺不管刺进去多少次都落了空,攻击无效,眼看着黑泥攀上脖颈,把他家白玉一样的师尊包得严严实实,只剩一双凄楚迷茫的眼睛。

鹤不归低眉垂目,面色平静,不论玉无缺在一旁多么用力劈砍,还是声嘶力竭地叫他都没有反应,他始终这般淡然神情,逐渐流失了生气。

泥污漫过口鼻,流进鹤不归身体,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成了灰色。

“师尊!”

玉无缺牵出傀丝,射进鹤不归眉心。

他指望强行控制鹤不归的识海,让他脱离心魔,可对方堂堂上仙尊者,玉无缺的修为哪能破得了识海禁制。

“师尊,师尊你醒醒啊!”

鹤不归半侧脸已经显出树木的纹理,黑泥漫过头顶,结成树木的形状,玉无缺伸手去抓,见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。

“鹤不归!”

一抹极细的金光“叮”地闪过,玉无缺整个人晃了一下。

傀丝闯进了自己的识海。

景象扭曲变幻,只是一瞬间,半身不遂的僵硬感随之而来,玉无缺呼吸变得困难,喉头有滑腻的物事堵着,还在源源不断地往身体里流,带着一股土腥和草木气息,噎得他只想干呕。

他家师尊并没有变成树,相反,鹤不归好端端地坐在大石头上,玉无缺却以一种匍匐的姿态扒着他的衣袍,和那些泥人一般无二,他浑身泥油,半截身子被编织成了树根,若不是这缕傀丝将他打醒,他恐怕已经被吞噬了。

“凝神定灵。”鹤不归俯视着他,眼神犀利,傀丝自他心口而来,他道,“你被心魔控制了,玉无缺,看着我。”

“可——”

刚一说话,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翻涌,玉无缺哇哇吐得狼狈,进入身体的油泥尽数被他呕出,他咳得满脸胀红,越吐越狠,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呕干净。

“方才……师尊不是说,我没有心魔么,呕!”

鹤不归也觉得奇怪,玉无缺分明在这林间出入自如,进来时也没有感觉到异样,何故在见到自己的一瞬间就入了魔障。

而且深陷其中无法自拔,心魔滋生速度齐快,若不是自己启了灵核的能力敲醒他,现下已经被拖去泥里埋了。

鹤不归问道:“你方才瞧见了什么?”

玉无缺心有余悸道:“师尊被这玩意儿石化,变成了树,已然,呕!已然没了生气……”

鹤不归愣了愣:“是见了我?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泥人一个都没少,依然覆盖在鹤不归身上,只是没有幻象里那般疯长,玉无缺吐得脸一阵青一阵白,还强撑着把剑捡起来:“要如何清除这些东西?”

鹤不归蹙着眉:“你元神不稳,莫要乱动,静心。”

玉无缺急道:“我哪静得下来!”

“我没事。”

见他情急至此,心魔就蔓生,鹤不归自然明白了心魔起因,他温声强调:“我好好的,不会有事。”

玉无缺看向他,似是不确定面前所见的景象是真是假。

“玉无缺。”鹤不归耐心道,“打坐诵经,听话。”

玉无缺这才肯坐下,他默念了几遍经文,把脑子里鹤不归那石化死去的骇人画面赶出去。

不止是他变成了树,一闪而过的还有他晕倒在浮空殿中,赤金山熔浆之上的模样,实在不怪他一眼见魔,数次撞见鹤不归虚弱病象,方才那种情况,他哪分得清好歹。

有傀丝牵着,鹤不归也颂了一遍经文,清晰地传递到玉无缺丹田之处,师尊嗓音干净空灵,引导着他静心,终于驱赶了他的恐惧。

再次睁开眼时,干呕不适的症状消失,他身上的油污已经渗进了地里,一滴都没留下。

只是鹤不归那的五个泥人还是匍匐状态,他们抓着衣服不松手,不上不下,而鹤不归心口泛着微光,傀丝张牙舞爪地伸出来,一根抓着玉无缺,其余缠成了护体结界的模样。

见玉无缺脸色已经好些了,鹤不归才道:“见己之路上,人的欲望、执念、牵挂、遗憾会被无限放大,它们具象显灵,将人拖进红尘网中难以前行,这树林虽然寂静,却一直都有法阵催动的灵力震荡,想必一草一木,一颗石头,都曾是想要上山而未果的活人。”

玉无缺听完环顾一周,有些骇然:“难怪灵力激动无休止,心魔缠身,他们陷在此地,但人没死透?”

树林幽深,生机勃勃。

鹤不归点头:“命还在,只是不算人了。”

外界传言无量斋手段残忍,酷刑无数,犯了错的修士但凡上山就再也出不来了,可来了一趟才知道,恐怕大多数人走不出这山路的根本原因,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。

连鹤不归自己都差点着道。

玉无缺上前一步,要去扶他:“那师尊快些起来。”

“别碰!”鹤不归摇摇头,示意他离远些,“你的心魔去了,我的没那么容易对付,得靠自己想明白。”

“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?”玉无缺无所适从,原地转圈,“这五个泥人,是师尊的执念?”

“不能再见的人,算是执念。”

玉无缺意外道:“可我听见你喊了师祖的名讳,他不是云游四海去了么,怎会不能再见?”

鹤不归显然不想多说:“就是不能再见。”

“想见就去找啊。”玉无缺道,“找个人还不简单么?”

“找不到了。”

“你找过没有?不然,此行了了我陪你去。”

“不去,找不到了。”

怪不得生出心魔,犟得像头驴,又不肯明说,可不是钻牛角尖了么。

玉无缺在他面前蹲下:“为什么找不到了,师尊收了徒,理应带我拜一拜师祖,咱们一起去寻他,你想见他,见就是了。”

“玉无缺,有些话别人说来希望我信,我就信了。”鹤不归道,“我可以假装都是真的。”

玉无缺反应了片刻,盯着他的眼睛问:“假装?所以师祖不是去云游四海。”

鹤不归眼神暗了暗:“他说是。”

油泥突兀地动了下,玉无缺眼尖,明白过来,他温和地笑着,努力去找鹤不归迷茫的目光:“师尊心里藏了事,说给我听听,兴许说完心结就解开了。”

鹤不归没动静,玉无缺又道:“方才师尊能让我恢复清明,明明神思清楚,何以现在又糊涂了。”

鹤不归低落道:“方才听见你叫我。”

“鹤不归。”玉无缺胆大包天,换个继续喊,“鹤西。”

鹤不归凌厉地瞪来一眼,玉无缺嘿嘿一笑,趁这个机会小心地避开油污,把鹤不归放在膝盖上的手提了起来,牵在了手心。

“说吧,徒儿听着,璇玑长老说去云游四海了,然后呢?”

鹤不归喃喃道:“然后……”

起初鹤不归真的信了,璇玑长老性子随性,修为大乘,想要云游四海,兼济苍生也正常,他走之前还说:“小西守着家,我想你了就回来看看,遇到好吃好玩的会给你寄来,你便知道为师一直惦记着你。”

确实有东西一直往山里寄,有时候是一坛陈年好酒,有时候是极寒之地的仙花,用灵力护着,非得让鹤不归赏过后才慢慢凋谢,新奇玩意儿很多,哄孩子的物事不少,就是人一直不见回来。

璇玑长老留信说——天下不太平,为师得先顾着苍生,不过去哪儿都最惦记你,小西不必牵挂。

越是这么说,鹤不归越是想他,去信催了几回,师尊都不回家,到后来前言不搭后语的书信减少了,连寄送的东西都不见了,鹤不归才发觉不对劲。

他寻着寄送的地点一个个找过去,店家说,那是很多年前有一位高人和他们约好的,每隔一段时间便寄些东西出去,连书信都是提前写了几十封存着,只是东西和人一样并非长久,陈酒会售空,老铺子关门大吉,存下的信再多,总有寄完的一日。

玉无缺试探道:“师祖不是不想回家,是回不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骗你是怕你伤心。”玉无缺道,“师尊其实心里清楚。”

鹤不归难过地点头:“他自知大限将至,不想我亲眼看着,所以才谎称云游四海,离开了天极宫。这些年未见飞升天象,他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。”

“不是怪他骗我。”

鹤不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泥人,不忍地偏开头,玉无缺接话:“你气自己没守到最后,气他没给你这个机会送终?”

“气我自己。”鹤不归道,“命格孤辰寡宿,亲近之人为我牵挂终生,最后眼见着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,谁都留不住。”

“族中仙者早就算过了,我这条命是替人受过,人生八苦,别人不过一世,却也觉得苦不堪言,我得用无穷无尽的寿数去尝遍,以此偿债。”

“师兄师姐也要走的。”鹤不归丢开玉无缺的手,“你也是,迟早有那么一天,我又被丢下了。”

玉无缺哑然。

原来太微上仙的心底,怕失去才是症结所在,别看鹤不归端得一副超脱孤高姿态,一旦幼稚起来,能因为这种无奈之事纠结成心魔。

玉无缺又是好笑又是心疼,他确实没经历过生老病死,人生简单到连心魔都是被鹤不归几次晕倒给下吓出来的,但有时候事情就得想得简单些。

你怕失去,我告诉你不会便是了。

你怕我走,我现在就答应你不走。

玉无缺十指相扣地哄他:“我不会招呼都不打就跑的,往后徒儿去哪,去干什么都跟你说,如无必要,绝不离你半步,可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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