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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 贺府


小郡主醒时烛火残尽, 外头天光尚还熹微。

推开一点暗道的风口,有辉明的雪色倾泻而下,映亮了她的五官。

已是第八日, 这场暴雪却似乎远没有止歇的预兆。

远处灵柩前, 长明灯未灭。

灵堂却紧闭着房门, 大约傅长凛已然动身,拜谒贺老御史去了。

她吹了会儿冷冽清爽的雪风, 便很有自知之明地阖紧了风窗。

翠袖已烧好了热水,拿着被热水浸透的帕子来为她敷耳朵。

耳尖那点楚楚可怜的冻疮终于渐渐消减下去,只是尚不知明年冬季里还会否复发。

她挽了云鬓, 又将那顶极暖的绒帽仔细戴好,才举着灯火穿过幽深狭长的暗道,推开了那道暗门。

门前却霍然是一柄眼熟的竹伞, 镇于厚重的砖石之下,已被风雪掩埋了一小截。

小郡主矮下身来,将手中的小炉放回袖里,正欲伸手拨开乱雪,却忽然瞥到系在伞骨上的那一角云帕。

她解开云帕,捻住未被深雪埋没的一角,扬手重重一掀。

积雪如秋木层层散落,露出了雪底那一方古旧的木盒。

里面满满当当盛着她平日里出行需备的物件, 狐裘, 手捂,袖炉, 甚至还有崭新绒棉织就的云袜与暖靴。

小郡主轻淡地挑了挑眉,只吩咐翠袖将这些一并收好。

她撑起纸伞,踏上暗道内至高的那一阶, 勉强走进雪浅处。

身后有人恭敬唤道:“郡主。”

楚锡归位。

她在暗室之中蛰隐太久了。

而今贺云存落网,贺恭身边的高手已被相府擒获,小郡主自然再不必躲藏。

天和城接连八日暴雪封门,她已有许久不曾晒过太阳了。

少女拢紧了身上云软的狐绒斗篷,一手缩在袖中暖着手炉,侧眸朝楚锡清然一笑,吩咐道:“走罢,我们也去见一见贺老御史。”

贺允一向看重血脉亲情,为救发妻尚可屠尽柳氏满门。

丞相府毫不留情地缉拿了贺云存,依我朝律例,必然难逃一死。

贺允为保御史台不受牵连,自然不敢张口提半点异议,只是心里却未免已生不满。

在这样的节骨眼上,傅长凛贸然登门,拿一样的由头指认贺恭。

只怕贺老御史立时便要与他来个你死我活罢。

楚流萤撑着纸伞缓步行在浩荡风雪中,冬帽上细微的绒毛在雪风中轻轻颤动。

小郡主头七之日,贺允倒还曾特意备下厚礼,慰问过临王。

映霜郡主的殁逝终因贺云存而起,他这个父亲自然难辞其咎。

只是头七才过,第八日清早却接到了傅丞相的拜帖。

傅长凛在帖中言明,有一桩干系着王朝存灭的要事,需得与他面议。

因着贺云存勾结叛军,整个御史台一脉在平叛一案中始终回避,只听任丞相府查办。

这桩大案从来是诏狱在管,傅长凛手中权柄深重,怎会拨冗来贺府,与他这个局外人议事。

贺允心下狐疑,却还是在正堂中隆重招待了这位傅丞相。

傅长凛接过贺老御史递来的一盏清茶,开门见山道:“贺大人,晚辈此番前来,仍是为通敌叛国一案。”

他端坐于尊位,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,传唤道:“呈上供词来。”

季氏父女眼见叛党失势,贺云存与那北狄高手接连入狱,为求自保,供述出了贺恭的行迹。

只是向季家发号施令的是驸马爷贺云存,季氏父女与贺恭并无深交,只知他亦是叛党一员。

贺恭行事隐蔽,又少年时长居青州,尔后又是四方游历,行踪不定。

季氏父女只知他专门负责与北狄当权者通信,却并没有半点证据。

贺允自然不肯信。

贺云存生性敏感多疑,又是庶子,一时误入歧途虽是意料之外,却在情理之中。

但贺恭乃是他一贯疼爱的嫡子,出身煊赫,天资又极高,大可如他的兄长贺洵一样大展宏图。

他不愿入仕,贺允亦不曾强求,平日里更未短过银钱供奉。

这样一个待遇优渥的嫡子,实在没有理由犯下此等大逆的罪行。

贺允立时拧紧了眉头:“傅相这是何意?贺家幼子鬼迷心窍酿下大错,您要杀要剐老夫绝无二话。”

他将手中佛珠重重排在案上,厉声质问道:“只是不过短短三日,却又要借此罪名杀我次子,丞相府究竟安的甚么心?”

贺允诚然已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,然这位傅大丞相何尝不是在朝中周旋博弈十数年。

玄色长袍的男人仍端坐贵席,捻着茶盖轻巧地拨动茶汤,安抚道:“贺大人,稍安勿躁。晚辈自知空口无凭,季氏父女的证词自然不可轻信。”

“只是,晚辈手中的证据实在不止一件,这才敢来惊扰您尊驾。”

他略一抬手,陆十已将那夜生擒的黑衣人押送上来。

那人生了一双极诡谲的眼瞳,室中光火晦暗瞧不出端倪,雪光一照,却会透出些许极为幽深的蓝色。

深蓝色眼瞳,加之与天和城迥异的五官,赫然是北狄无疑。

傅长凛遥遥望一眼窗外呼啸的风雪,心中惦念那位古灵精怪的小祖宗,全无铺垫道:“这个北狄人,乃是晚辈在临王府废址拿下的。”

他拨弄着指间的扳指,意味不明道:“在小郡主头七回魂之夜,擅闯灵堂。”

依天和城丧葬古制,倘若头七回魂夜里有生人冲撞了魂灵,逝者便会因着眷恋俗世,入不得轮回。

贺允一向迂腐刻板,对这么些繁缛古制最是尊崇。

头七夜擅闯灵堂,这是安了怎样的居心才会做出此等损阴德之事。

贺允额角一跳,气得连那点花白的胡须都在直颤:“傅丞相,你这是何意?犬子虽无才,却决计不会造此业障。”

傅长凛弄权十数年,见多了顽固不化自欺欺人者。

他曲起指节,不轻不重地叩了叩茶案。

贺允应声抬首,正对上他晦暗冰寒的目光。

傅长凛沉着如初:“贺大人不妨听一听,他的证词。”

这北狄人自称名唤骨力,是北狄王子裴罗的部将,被裴罗指派而来暗中保护贺恭,同时充当信使。

陆十将缴获的北狄信物呈至贺允面前,不卑不亢道:“贺大人,请您过目。”

贺允在朝中做了多年文臣,不曾到过边境与北狄一战。

只是当年楚叙白血书一事轰动王城,他亦亲眼见过那封气沉山河的奏疏。

幽诛关外地势山脉,与北狄十二部的图腾尽皆呈于其上。

这诡谲的鹿角图腾,决计作不得假。

贺允只瞧过一眼,便霍然跌坐在椅上。

他心如死灰地扫过堂中一众人,复又不甘道:“这其中,兴许有甚么误会。”

“贺大人所言在理。”

傅长凛垂眸拨着茶汤,氤氲的茶雾温朦了他深漩的黑眸,竟依约透出几分温和的错觉。

他谦逊道:“为免误会,晚辈还有一样证物。”

身后静立已久的白鹰默然取出了一枚方盒,奉到他手中。

傅长凛修长的五指把玩着那枚精巧的木盒,垂眸道:“贺大人不妨瞧瞧,可还认得此药么?”

贺允从他手中接过盒来,其中正盛着那所余的半颗药丸。

褐色的一枚药丸,遇水即化,化开后则全然无色无味。

贺允重重阖上那方木盒,砰一声丢回案上,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。

那场噩梦如蛛丝一样蔓延,恍惚又要将他拖回地狱。

当年柳家还曾为这药取过一个极为诗意的名字——毋相忘。

这样的药丸当年听松苑里藏着上百枚,只等最后的试验一过,便可成为真正的杀人刀。

纵是化成灰,贺允也认得出来。

这位老御史乏力地阖了阖眼眸,仿佛耗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:“这是……傅相从何处得来的?”

傅长凛却淡淡垂眸,带着点幽微难辨的温然道:“从小郡主处得来。”

贺允乍然心惊,忽瞥见门外一抹丽色:“贺大人,映霜求见。”

少女一手撑着伞,披着那件极衬她肤色的鹅黄披风,立于滔天的暴雪间。

一吐气,便散出了些袅袅的白雾来。

可见竟是个活人。

贺允还未来得及开口,一直不动如山的傅丞相却已经形如鬼魅般起身,快步迎了上去。

他殷勤地接过小郡主手中的纸伞,拂去她肩角细雪。

这位傅大丞相并未开口,只凉凉扫过一眼尚还呆滞的贺允。

贺老御史立时回神,躬身迎道:“郡主快请进来罢。”

傅长凛实在将人伺候得殷勤周全,全然未给他留片刻反应的时机。

眼下看来,这位小郡主分明毫发无伤,且仍热乎腾腾地喘着气。

这便奇了,灵柩中那具焦尸,究竟如何骗过了临王府上下,甚至连一向高明的傅大丞相都难分真假。

小郡主朝贺允施了礼,将大火当夜的际遇全盘托出。

“这枚药丸,便是刺客趁机送入我口中的。”

“毋相忘”遇水即化,但凡这位祖宗反应慢上一瞬,只怕便要从此受控于贺恭,神仙难救。

人证物证俱在,甚至牵连出了多年前贺家的秘闻,他还有何话说。

贺云存罹难已教他身心交瘁,哪里还能承受这样的打击。

贺允一生造下杀孽无数,却尽皆是为谋求自保,也为谋求保下御史台一脉。

他自知杀孽深重,却从未有害过这个王朝一分一毫,反倒是一生拥帝,为朝廷呕尽了心血。

贺家几代为官,忠贞不二皇天可鉴。

他从白老国公手中接过御史之位,绝没有为贺家谋求过半点不义之利。

养育三子,却竟有两子是此等不忠不孝不臣之辈。

家门不幸。

贺允瘫坐在椅上,神色灰败地阖紧了双眼。

傅长凛却只自顾自将小郡主安顿好,将她两手揣在自己掌心捂着。

小郡主轻巧地抽回了手,极冷淡的目光生生将他逼退半步。

傅长凛呼吸一顿,寞然收回了落空的手。

他隐忍着心乱,淡漠地望向贺允:“贺大人,贺恭通敌之案,晚辈想委托您亲自来查。”

皇帝力保贺家,倘若相府出手动了贺恭,只怕此次无论如何都难以善了。

若要惩治贺恭,不如由这位一生忠诚的老御史亲自动手。

一来皇帝可趁势下诏,宽恕御史台不知内情的无辜者。

二来不必相府亲自出手,自然便无权争之嫌。

贺允宦海沉浮数十年,自然能懂傅丞相此言的初衷。

为今之计,这似乎已是最好的办法。

弃卒保车。

将贺恭下入台狱,大义灭亲,以有功之身保全御史台一脉不受诛连。

当年柳氏灭门案中的封子真,三日前的贺云存,不尽皆是被他弃置的卒么。

此番是他一向疼爱的嫡次子,不知下一次,又将轮到谁头上。

贺允一生忠于朝廷,然姻亲柳家,庶子贺云存,嫡子贺恭却俱是狼子野心。

这位垂垂暮年的老臣按着额角,只觉头痛欲裂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短小剧情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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