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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认清


战长林骑着马一径朝白泉寺而去, 抵达时,寺里死气沉沉,仿佛一切生机也都葬送在了昨夜的大火里。

战长林走到大雄殿后的方丈室, 推门而入,住持不在屋中,他就近坐在榻前等候, 等到夜幕四垂时, 终于等来住持。

“不戒?!”

住持刚在前殿主持完寺中要事, 回来看到战长林,吃了一惊。

昨夜战长林从天王殿里救出完慧能与佛像后,受了极重的伤,可他偏不肯留下来包扎,换上一身干净的僧袍后,立刻就走了。

住持始终记挂着他,这厢看他席地而坐,一脸憔悴, 不免更加心疼,上前喊他起来入座。

窗外天已擦黑,住持点燃油灯, 坐下后, 把战长林看了又看。

“你这是……”

“我跟她谈了。”

战长林黯然开口,住持一怔后,长长一叹。

这两日,战长林一直歇在他房中,打入寺那夜起,便同他讲了重逢居云岫一事。

住持是知道战长林过往的,虽然不知他当年离开王府的真正内情, 但也能猜到或有苦衷,只是这世上之错,岂是有苦可言便能挽回?遑论古往今来,又有哪面破镜是能真正重圆的?

住持叹罢,已从他黯淡神色猜出结果,竖掌道:“阿弥陀佛,既已覆水难收,不如早日放下执念,皈依我佛。”

战长林不吭声。

住持语重心长,倏而“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”,倏而“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”,如此这般念了一通后,恳切道:“不戒,你可能懂?”

战长林如实道:“我不懂。”

今日在河岸,他跟居云岫第一次开诚布公,居云岫说他不信她,不爱她,不该以“保护”为由弃她而去,不该对她隐瞒真相,可是,难道爱一个人,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身陷险境,明知前路有杀身之祸,也仍要带她同行吗?

三年前他走时,没敢想自己能活下来,雪岭有二千人等着他,神医谷有居松关等着他,王府以外,还有那么多的暗坑、冷箭等着他,他只要稍稍走错一步,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。

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的,走时,自以为留给居云岫的是一条更安全的路,可是今天,这条路被彻底地否决了。

否决的理由不是居松关所说的糊涂,也不是世人所说的懦弱。

是居云岫斩钉截铁、一针见血的自私、自大。

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——他不爱她。

战长林颓败地捂住脸庞。

他今日在这里想了一下午,直至此刻,还是难以从居云岫的这些指控里挣脱出来,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糟糕,试图再给自己找一些能够增加底气的证据,试图去反驳些什么、推翻些什么……可是思来想去以后,他满脑子里只剩下居云岫平静而决绝的声音。

——恪儿因为早产,后来险些夭折,现在身体也算不上强健。

——你的妻因你的自私、自大万念俱灰,致使你们的孩子无辜受累。

——你本该与她并肩进退,你本该对她深信不疑。

——你从不曾将她视作一生知己,你从不曾问她愿不愿意。

所以,三年前,其实并不是雪岭一役压垮居云岫,不是王府一难压垮居云岫,而是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抉择压垮了居云岫。

所以,三年前,其实并不是命运或晋王让他们无路可走,而是他的慌乱、胆怯让居云岫走到了穷途。

所以,三年前,冠以“保护”与“爱”之名抛妻弃子的他,才是真正令居云岫遍体鳞伤的元凶。

他本来可以和她并肩进退的,可是他没有。

他本来可以信任她,依赖她,告诉她所有的真相,可是他也没有。

是他把他们母子送到了鬼门关,是他把本来已濒临绝境的居云岫彻底推下了悬崖,是他害得他们的孩子险些不能降临人世。

是他……亲手把自己的家给毁了。

是……这样吗?

战长林双手发抖,筑在心里的最后一道堤岸近乎崩塌。

住持叹道:“万法皆空,因果不空。不戒,一切因果由自生,你纵然不懂,纵然不愿,纵然再有苦言,如今也只能自食此果啊。”

战长林心如刀绞。

住持劝道:“不戒,放下吧。”

放下吗?

他从十二岁起爱上居云岫,十六岁开始死皮赖脸地缠上她,二十岁如愿娶她为妻,二十一岁与她有了恪儿……

离开后的这三年,他日日夜夜盼望能够重回王府,盼望一家团聚,他可以为这一愿去杀人,放火,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,可以做叛臣贼子,做白眼狼,可以被他们兄妹二人骗被他二人耍。

可是,他怎么能放下?

他怎么可能放得下?

住持再劝道:“不舍智而近愚,不抛迷而求悟,不戒,众生皆苦,唯有佛祖才替你赎清这一切罪孽,听老衲一言,莫再执迷不悟了。”

禅房沉寂,住持一手竖掌诵经,一手敲打木鱼。

梵音缭绕双耳,战长林长出一气,良久后,脸从掌心里抬出来。

烛光昏昏,他一双眼睛漆黑。

“不劳佛祖,我自己赎。”

他起身走向门口。

万法皆空,因果不空。

既然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孽,他种下的果。

那,他吃就是了。



夜幕沉沉,关公庙外飘着诱人的烤肉香,恪儿坐在烤架前,吃完嘴里的最后一口肉后,彻底对眼前的美食失去了兴趣。

居云岫坐在对面树荫里喝酒,没有留意到他的低落,恪儿心事重重,也不知道该问谁,便直接道:“战长林怎么还不回来?”

侍从们闻言一凛,相觑一眼,不敢做声,居云岫恍如不闻,仍在顾自饮酒。

恪儿得不到回应,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当事人,生气道:“战长林骗人。”

今日他跟战长林一起在树林里玩耍,本来是极开心的,可玩到兴头上时,战长林突然就停了下来,看着树角嗷嗷叫着的小黑狗沉默,他问他怎么了,他说没事,可从那以后就不再笑,等玩耍完,留下一句“我去去就回”后,便离开树林上马走了。

琦夜也常常跟他说“去去就回”,可是她总是能很快就回来,哪有像战长林这样久的“去去就回”的?

恪儿不高兴地嘟起嘴,心里第一次对战长林产生了怨气。

璨月把烤架上的鱼翻了个面,想到战长林后背的伤,不知他是不是因此不告而别,正思索,一匹快马返回关公庙,众人闻声看去,是战长林回来了。

恪儿垮着的小脸一展,想到刚刚的怨气,又忙把脸板回来。

战长林下马后,头一个迎上来的是扶风,先前他突然离开,令扶风的心悬了整整一下午,生怕他是因赵霁一事负气而走,这厢看他回来,心才算彻底落下,上前替他牵了马,唤道:“公子。”

战长林看他一眼,似乎还有点没适应这个久违的称呼。

扶风道:“郡主在等你。”

战长林展眼向前看,烧烤架摆在林间,火光烨烨,居云岫坐在树荫里,把玩着手里的酒盏,没有看他一眼。

战长林抿唇,把马鞭交给扶风,向林间走去。

恪儿坐在烧烤架前,故意拿起一串烤肉在烤架上拍,琦夜忙制止,他便哼了一声。

战长林侧目。

恪儿一脸的不高兴。

战长林收住脚步,想了想后,先在烧烤架前停下来,坐下后,拿起一串烤肉递给恪儿。

恪儿偏开脸。

琦夜冷道:“多谢,我们郎君已经吃饱了。”

战长林垂眸,放下那串烤肉,对琦夜道:“让我跟他聊聊吧。”

琦夜皱眉,下意识去看居云岫,树荫离烤架并不远,居云岫完全能听到战长林的话,但她没有回绝。

琦夜不情愿地放开恪儿。

战长林把恪儿抱进怀里,恪儿不肯看他,战长林致歉道:“对不起。”

恪儿望着夜色,噘着嘴。

战长林再次道:“对不起,恪儿。”

恪儿脆生生道:“你不可以叫我‘恪儿’,只有阿爹阿娘才可以叫‘恪儿’,你只能叫‘居闻雁’。”

战长林如被针扎,哑声道:“嗯,对不起,居闻雁。”

恪儿脸色稍稍好转,慷慨地看他一眼。

战长林朝他笑笑,道:“下次不会这样了。”

恪儿认真道:“下次还这样,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。”

战长林郑重点头。

哄罢恪儿,战长林抱他下地,对他道:“我跟你娘说会儿话,说完再来陪你。”

恪儿不疑有他。

战长林摸摸他的头,把他交回给琦夜后,走向树角。

树影斑驳,火光照着居云岫一半边脸,她仍旧不看他,晃着手里的半杯酒,脸颊微酡,不知是否与已醉。

战长林道:“借一步聊聊吧。”

居云岫闻言,停下晃酒盏的动作,抬头。

战长林背光而立,大概是怕她醉了,看她半晌不动,便伸了手来,手握成拳,是要她抓手腕的意思。

居云岫的确是有些疲乏了,垂下眼,目光在他手背上一停后,抓上他手腕。

战长林带她起来。

众人都聚在篝火周围,二人走入林深处,晚风拂面,居云岫微醺的醉意逐渐散去,等身后人声彻底远后,驻足在树影婆娑的溪流前。

流水映着皎洁月光,从眼前涓涓淌过,战长林也跟着停下来,望着溪水对面的树林。

“明夜我入城救赵霁。”

居云岫一默后,看向他。

战长林道:“只有一个条件。”

林间晦暗,他侧脸轮廓英挺,浓密的睫羽底下,依旧是一双明亮的眼眸。

居云岫收回目光:“什么条件?”

战长林道:“把你入洛阳后的计划告诉我。”

居云岫沉默。

战长林道:“虽已不是夫妻,但应该还是亲人,你不如实相告,我没法放心。世子现在旧疾复发,一直沉睡不醒,你入洛阳后,要联络也是跟我联络,事先说清楚,总好过到时候出纰漏。”

居云岫眼底冷意有些微的消融。

这一次,他还是向她低头了,跟以往一样,可是这一次的低头,再也换不来那些傻傻的拥抱了。

居云岫望向树林上的那些月光,静了静后,道:“晋王多疑,迁都洛阳后,为掣肘赵霁提拔了他的死对头,此人与赵家有世仇。赵霁看似大度,实则内心已有不忿,他当年拥护晋王上位,目的在赵氏殊荣,在他眼里,宗族与权力才是最重要的,至于谁坐在那个位置上,并不要紧。”

战长林道:“你要策反赵霁?”

居云岫道:“对。”

大齐半壁江山已被他们拿下,如若晋王一再苛待赵氏,甚至为所谓朝局平衡不断削弱赵霁,赵霁必然心生怨怼,动摇忠心。

这个计划成功的几率还是很高的,只是,一旦策反成功的话,那赵霁与居云岫便……

战长林克制着问:“所以,会做真夫妻?”

居云岫淡漠道:“有情便真,无情便假。”

战长林点头,睁大眼睛,控制自己不要深究,道:“那,恪儿呢?”

毕竟是龙潭虎穴,成便罢,一旦败,他恐怕救都救不及。

“恪儿不与我入赵府,会令人生疑,情况不对时,我会派人把他送到长安。”

送到长安,那便是送到他这里了。

战长林心里稍微得到了一点安慰,深吸一气后,道:“明日天黑后我出发。”

背上的伤还在疼,养一天,应该足够,要实在不成,到时候再想办法。

战长林转身,居云岫倏地道:“等等。”

战长林驻足。

居云岫道:“把手打开。”

水声泠泠,衬得夜色更加幽静,战长林背对着居云岫,许久后,抬起一只摊开的手。

那只刚刚为掩藏伤势握成拳头后,才向她伸去的手。

月光皎白,夜风穿林,良久,身后传来居云岫的声音:“自己去找程大夫。”

落叶在脚下窸窣作响,居云岫从他身边走过,战长林放下手,不知为何,眼眶竟一瞬间发热。

他偏开头,笑了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爱一个女人,要先相信她,不信任女人,是会被耍的。

——某狗日记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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